关于他们,这本书是这么说的:"首批中国人于1849年加利福尼亚淘金热期间来到美国。 和到这里来的大多数其他民族一样,中国人也是来淘金的。 他们在荒无人烟的土地上立下界标,以确定其在界内的采矿权。 ……" 仿佛是一个有悬念的故事--也许很多人心目中最早的中国移民并不是这个样子。 他们本应是盘着细弱凌乱的辫子,土布小褂的前襟高高地荡在裤腰以上,赤着做田做出来的一双蒲扇脚,谦卑地微微躬腰,面容瘦削、沉默并隐藏着畏惧。 他们是洗衣服的,是开小餐馆的,是渺小可怜的。 谁知道,这蚂蚁般的一群人,曾经在广袤的美国打下了开采金矿的界标? 在那个叫天使岛的地方,能飞翔的是希望。 一百多年以后,世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仍然有很多中国人到海洋的那一头去,那里已不再是荒原和草场,而是全球最现代化的城市森林。 曼哈顿港的地平线在凛凛地象征着什么,让这些全新的中国人惊异、欣喜和惆怅的什么。 我有一个朋友去美国读书,走之前买些衣服,她翻来覆去地想着要做件旗袍,大家都出主意,要这样的鞋子,要那样的假发,甚至还要披肩,1伞,老式挎包,在我们心里,好像中国人在美国不穿成20年代的老上海很不完美。 先去的人在电话里教训她:"穿什么旗袍?你以为会有派对给你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们何必穿旗袍,把自己搞得繁文缛节,又不是去参加盛会,在众目睽睽下表演中国。 于是想,我们到底是谁?我们去干什么? 我去年认识了来自美国的少君(其实也说不清楚他来自哪儿,可能是北京,也可能是美国),他写了很多小说,大家都说他写出了新移民的生活原态,而且那些小说都很有趣很好看,我也读起来了。
书架上有他送的一堆书,逐本看过去,印象里觉得特别的地方是他不像很多跑到美国去写东西的人,把刷盘子当作一件可诅咒的事情,一件把人压榨得无处遁逃的伤心事(好像有许多留学生作家都痛恨自己为美国人刷过盘子)--那是一种生活,仅此而已。 还有一篇也是关于爱情的,写初到美国的小男生遇见了一个关心他的大女人,分别时小男生哭得很厉害。 我严重地怀疑少君有俄狄浦斯情结,他总是用一个任性软弱的男人和一个能包容他的女人来构筑关系,他很坦然在小说里写满"我爱你"(专业作家不大会这么写,他们用各种方式来暗示你,偏不直接说出来),但也许他在寻求的只是一种保护。 她们在简陋的移民拘留所里等待,写在纸条上的答案(无论真假)紧紧地贴身收藏,把对付移民检查官的那几句英语背背熟,那可是性命攸关的,不能再回头了,只能往前走,有的妇女因为入境无望而自尽。 那时候,她们心里期冀着爱情吗?没有人知道。 的她们期冀着,除了学位、房车和别墅之外,她们还想要更多,要婚姻,要孩子,要性,要爱情。 确实看不出像少君那样大块头的男人喜欢写些痴男怨女,不过这样的东西倒好像是返朴归真,让我有点傻乎乎的感动。 本来觉得这是不该的,写移民怎么能不写到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冲突?怎么能不写到华人史的沧海桑田?怎么能不写到我们心目中在中西文化战争中的拼死挣扎?果然不写。
只有一群扁平的影子样的人,徐徐地讲那些爱来爱去的故事。
爱情,在哪里都是爱情,我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一部叫《刮痧》的电影提醒我们,中国人是与众不同的,美国人看不懂你。 可是很久以前,我看过一部美国片,叫《母女情深》,也是说社会福利部门抢走了一个孩子,因为孩子的母亲是个无家可归者,虽然孩子愿意和母亲在街头流浪,在收容所过夜,可是社会不让。
孩子被骗上汽车时,母亲躲在暗处偷偷地看着。 看那电影的时候我哭个不停,我觉得这个美国真残忍,我们老家的土话说: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做官的爷,它却硬要从母亲手里带走孩子。 为什么他们这样做呢,因为它们既不是母亲,也不是孩子,它们只是制度。
所以卓别林的夏洛特用尽可笑的方法与福利部门争夺他的孩子,所以那个母亲在雪地里为了她失去的女儿痛哭,所以许大同要抗争到底,所以,我在少君的文字堆里发现我真正喜欢的《父子情深》。
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人也并不是与众不同的,中国人和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样,在为爱奋斗着。 "……不知怎么的,也许中国人毕竟是与众不同,也许因为他们干活很有耐心,总之,他们不时能成功地把一个看来毫无价值的矿场,变得有利可图。 这样,他们便成了眼红的竞争者的泄愤对象,遭到种种骚扰,常常无法进行开采。 有些地方甚至通过规章,禁止华人拥有采金权。 ……"故事是这样开始的,慢慢地沿着它自己的线索,跨过了一个世纪。 我不太关心这个漫长的故事的结局,虽然它纠缠着太多的眼泪和悲叹,也洋溢着幸福和欢乐。 那些去加利福尼亚的旷野挖金矿的人们,命运使然,最终并没能找到黄金,不过,这没什么好遗憾的,真正的金矿随处都有,金矿是他们自己。 后记:本来是要给少君同门写一篇评论,莫名其妙地写了篇散文出来,自己看着倒还挺喜欢,心想大方的他大概也不会介意我拿了他的作品生发了那么些不相干的感想。 写不了长篇大论,什么也长不过中国人百折不回的移民历程。 至于少君同门,说实话,他的散文写得比小说好,比如他的《周庄洁茹》,把一个漾在水上,人比石头多的、江南再常见不过的小镇子写得那么别致漂亮;因为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